这话落下,周儒珅顿时惊了一惊,条件反射的迅速回头看那随从。

随从却没他这般惊诧,淡定的弯了弯唇角,悠然自如的几步走到他的前面。

周儒珅立即站起身,恭敬的将座位让了出来。

随从拂了拂袖袍,即便如今他穿着侍卫的装束,可那动作中依然是无边的清贵,那是一种镌刻在了骨子里的高华。

他优雅落座,眼底笑意氤氲,清润的嗓音一如印象中那般,仿若早春清茶湛湛盘旋:“烈王爷,久违了。”

战北烈一双鹰目锐利而深邃,远望着帐外伏延千里的漫漫军营,声音冷沉:“七皇子倒是好胆色,这军营里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二十万的人若想留下你,还是做的到的。”

自这话落下,时间仿似暂停了,营帐内没有一丝的声响。

周儒珅的额头上一滴冷汗滑下,汗滴入地,在寂静的营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他脸色苍白,心下火急火燎,心说要不要这么劲爆啊,早就劝过七皇子别来,这下好了,人家要“留人”了!

东方润的面色没有丝毫变化,半响后,忽然就笑了。

他笑的温软,连带着眸子都弯成了一个月牙,笃定道:“你不会。”

战北烈微微勾了勾唇,不置可否。

东方润狭长的眸子眯了眯,接着慢悠悠的说:“烈王正等着燕楚两败俱伤,若润死了,到时烈王的一番煞费苦心的作为,可就打了水漂。”

战北烈知道他指的是送去北燕的鲜于鹏飞,鲜于卓雅的死因,还有流匪隶属东楚的证据,让北燕在他的刻意误导之下,认为东楚连番谋害了北燕的太子和公主。

说到底,这燕楚两国的战事,是由他促成的。

“半真半假而已,七皇子做了什么,你我都心知肚明。”他冷嗤一声,话语中含着明显的不以为然:“敢做却不敢当了?”

东方润也不尴尬,笑的坦然,“没什么不敢当的,就是不知道,若是没有我,这战事还能不能按照烈王的预想走?”

战北烈头不抬眼不睁,兴趣缺缺的样子:“七皇子倒是对本王的预想,了若指掌。”

东方润端起茶盏刚要喝,想到这是周儒珅的,又缓缓放下。

他朝后挥了挥手,才耸了耸肩,说道:“这是自然,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也只有对手才会真正的花心思去了解你,相信这点烈王甚有体会。”

周儒珅会意,知道这是七皇子要和烈王单独详谈了,带着另一个随从朝帐外走去。

临近门口,他转头对着那边的冷夏使了个眼色。

奈何对方稳坐钓鱼台,视而不见。

直到他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见人家依旧“死皮赖脸”的倚在榻上看书,周儒珅气的跳脚,这不长眼色的谋士,没见着两个主子要谈正事了吗?

不愿和这没眼力价的再计较,没的失了儒雅风度,撇了撇嘴径自出了帐子。

待帐内只剩下了三个人,东方润朝冷夏笑笑,寒暄道:“倒是未想到王妃也来了赤疆。”

冷夏将手里的书卷合上,随手搁在一边,眼睫未抬,淡淡回道:“我也未想到,七皇子的伤这么快就好了。”

东方润一噎,暗想这俩人真是一个德行,这是在以伤势提醒他上次放了北燕鹏飞的一番作为。

记仇的不得了!

此时战北烈却不愿再绕弯子,他们将形成一个什么样的关系……

对立?

合作?

抑或对立中合作?

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很。

他开门见山,直截了当:“东楚的流民进入大秦境内,本王已经安排妥当。”

既然东方润亲自来了赤疆,必然是要合作了。

合作可以,这诚意却必是要有。

东方润暗暗翻了个白眼,端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顺便给战北烈也添了满,才讽刺道:“大秦的国库已经空虚至此了?安排几个流民也要向东楚要银子?”

“这该是谁的自然由谁来出,大秦的国库再充实也没理由给东楚买单……”战北烈面色自如,分毫没有因他的嘲讽而动怒,反唇相讥道:“倒是隐藏在流民里的奸细,相信七皇子比本王更了解。”

煽动流民,城门暴动,这等随时随地都要给人找点麻烦,不放过任何一个机会的阴暗心思,除了东方润也没有别人了。

战北烈对于这点倒是很有几分扭曲的佩服,任何一件小事到了东方润的眼里,总能找出一些做手脚的机会。

“此一时,彼一时。”东方润端起茶盏浅浅的饮了口,姿态清雅,笑道:“当日和如今的情势已经变了,对立变合作,自然是不能相提并论。”

战北烈撇了撇嘴,说的好听,就你那已经呈负值的信用度,满脑子弯弯曲曲,满心阴暗计谋,谁敢担保你不会倒打一耙。

他冷冷的牵了牵唇说的认真:“奈何七皇子人品在前,本王却胆怯的很,不敢轻信。”

东方润失笑,笑容中含了几分无奈。

若说这天下有谁会胆怯,却是无论如何也轮不到大秦战神的。

五年前的那一战,他一人独立于十万军阵前,顶天立地言辞铮铮:“有本王在这里一日,大秦的土地就轮不到任何人侵占!不信的,放马过来!”

差距悬殊,却毫无怯意,一人的威势足足压过了对方的二十万北燕兵马!

那一战创下了史上以少胜多之最,赢的干脆利落,赢的漂亮。

而北燕只得带着残兵弱将狼狈逃窜,缩回雪山之后再不敢对大秦妄动干戈。

这一缩,就是五年。

自那之后,凡提起大秦烈王,没有人不想到一句话: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彼时他东方润还只是一个不受宠的闲散皇子,他韬光养晦,他营营汲汲,他为着东楚的夺嫡之战勾心斗角,而这个男人却已经可以战场杀敌,恣意飞扬!

他站在城楼之上,身后跟着一班为他出谋划策的谋士,遥遥望着北边的战场。

心下,不是不嫉妒的。

挥热汗,洒热血,这个男人做尽了世间伟丈夫心生向往之事。

两年前,这人也不过十八岁,他振臂一挥带领大秦虎狼之师挥军直入南韩,短短一个月连夺四座城池,出手快准狠,打的南韩措手不及。

等到南韩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带着大军班师回朝,而大秦的土地永远的多了四座城池。

南韩的国书之上,满满的蝇头小字义愤填膺,下面却只有他铁画银钩的六字回语:有本事,抢回来!

仅六字,彰显了一国战神无与伦比的霸道狂妄。

任那韩国摄政王花重立咬碎了一口钢牙,任那太后花媚拍碎了几座案几,却也只得咽下这口气。

抢?怎么抢?

五国之中,谁敢在大秦战神的口下夺食?

那一年,他东方润刚刚将皇位的最佳继承人拉下马,三哥,五哥,六哥,齐上断头台。

他风头正劲,一举成为东楚皇子中的热门人选,朝中上下无不攀附示好,说是只手遮天也不为过。

世人都说他城府沉沉深不可测,又有谁知道,他宁愿在兄友弟恭的大秦当着那个永远的王爷,却也不欲生在东楚那吃人的皇宫,弑兄杀弟,蝇营狗苟。

每当午夜梦回,噩梦侵袭,母妃只拉着他的手叹息:“润儿,这就是命。”

可不是命吗?

有人一出生就得到所有,傲然立于山巅俯瞰万里河山,壮阔如斯美好。

有人却要一步步向上攀爬,山路崎岖陡峭,荆棘遍布,一旦行差踏错就会跌落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既然是命,他认了!

到得如今,他已经学会掩藏自己,不让任何人看进他的心。

东方润浅浅一笑,敛下眸子遮住眼底的情绪,再抬起头时,那目中已然是一片空濛,如雾气氤氲。

“烈王若是有所担忧,不妨同润一起回楚,战场之上……”东方润笑回,嗓音是一如既往的清润:“尽管监视。”

战北烈垂目思索,半响应道:“好!”

两人齐齐饮下了一杯茶,四目对视,那其中有掂量,有计较,有鄙夷,有不屑,却也有几分棋逢对手的惺惺相惜。

东方润微笑转身,剩下的就是等了,想来他在军营中也需要安排。

战北烈再提醒了一句:“别忘了安置流民的费用。”

东方润步子一顿,伸出绮长的手指揉了揉太阳穴,无奈望天,这一点亏都不肯吃的,谁说他是莽夫来着?

待他离开,冷夏起身走到战北烈跟前,眉梢一挑,问道:“要去东楚?”

战北烈拉着她的手,将她抱在怀里,才说道:“有这么一个进东楚军营的机会,为何不去?再说这人,我的确是不放心。”

冷夏勾着他的脖子,歪着头问:“带多少人?”

他想了想,才回:“不带了,这次更多的还是观望,没道理帮了东楚,平白的便宜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