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掀起眼皮,笃定道:“你是芙城的幸存者!”

话音落下,只看着城主震惊的神色,这想法便坐实了,果然是!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既然是来要那个特权,她自然要把这城主了解的透彻,即便是一些细节,亦有可能是谈判制胜的关键,可是没想到,昨日通过朱汉了解过之后,反倒让她生出了几分疑虑。

慵懒的靠在椅子上,她慢吞吞道:“你看上去不似穷凶极恶之人,却明知芙城只能进不能出,还毅然来到了这里。到达的时间正是三年前的城主比擂,你亦非贪恋权势之人,却一举拿下了城主的桂冠。上任后曾多次欲要提出修改政策,和一系列的举措,比如你希望确立宪法杀人偿命,却遭到了城里大部分处于顶层的人的反对,以至于没有一项能得以实施。还有细节,你对芙城非常之熟悉,更是非常之爱惜,一花一草一砖一瓦,你皆保护非常……”

冷夏说完,耸肩淡淡道:“这个偌大的笼子里,三教九流无一不有,可不是所有的人都想出去,而城主明明已经对这里深恶痛绝,且拥有离开的特权,为什么不一走了之?”

她这句话,并非无的放矢,就比如昨日的独眼汉子等人,他们功夫高强,在这拳头至上的城内属于上等人,他们享受杀人,享受权利,享受没有约束的自由,享受一言不合便可拔刀相向,而不负上任何责任的痛快。

人命在他们的眼里是儿戏,没有什么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他们,现在的芙城让他们如鱼得水。

而这个男人,从上任以来诸多举措看来,无一不是想要改变芙城,明明对这个人间地狱痛恨至极,却还死死的忍着留了下来,其目的就值得探究了。

城主敛下眸子,不言不语。

半响,他道:“不错,芙城覆灭的那年,我已经十四岁,跟着父亲出外游商,正正好躲过了一劫,除了家父和我,还有几个铺子里的老伙计,我一家数十口人,全城上百万人,全被那个畜生屠戮一空!而家父……听闻了这个消息当场怒极攻心悲恸呕血,之后的十几年里一直在病痛中渡过!”

“是你!”他骤然抬头,眸子猩红,嗓音中含着恨入骨髓的疯狂:“是西卫!是卫王那个畜生!就因为你们的贪婪,畜生不如的将上百万口的芙城百姓,残忍的屠杀!”

疯狂的挣扎着,铁链发出叮呤当啷的铿锵响声,他泪眼纵横:“一夜之间,一夜之间啊!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所以,你要杀我报仇?”

“父债女偿,天经地义!”

城主咬牙切齿的说完,收敛了情绪,冷冷的看着冷夏,说出的话麻木而僵硬。

“我以为这一生都没有机会了,直到三年前,家父病逝,我独自一人回来芙城,回来这个生我养我的地方看看,谁知道这里竟变成了这么个样子,这里竟变成了一个地狱!我以为当上了城主,就能改变这里,可是那些人根本就是些穷凶极恶之徒,像你说的,他们享受杀人,享受权利,享受没有约束的自由,每每一个举措提出,总有那么一些人联合起来反对,我根本就是无能为力!”

“我原本已经绝望,谁知道,竟让我碰上了你!”他的脸上回复的温和,轻轻笑着:“你这个覆灭芙城的罪魁祸首的后人!那个畜生死了没关系,他还有个女儿!”

她淡淡叹气,摇头道:“你错了,大错特错……”

“她也是芙城的后人!”不待冷夏说完,一声话语传了进来。

桃红闪烁间,老顽童已经快如闪电的,出现在了城主的面前,一改顽童本色,叹息道:“没想到啊,我芙城的百姓,还有活着的!小子,你认不认得老人家?”

城主看着他,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老顽童的特点自是好认,白胡子白头发白眉毛,只要是见过的,就绝对忘不了。

他的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似见到了久违的长辈的孩子,惊呼:“您是……城主身边的道人爷爷!”

爷爷?

老顽童的年岁没人知道,不过至少也是百岁以上了,芙城覆灭时还是二十年前的事,当初十四岁的城主,叫七老八十的老顽童,可不是爷爷么!

瞧着某个老家伙一跳一跳的胡子,冷夏飘去一个戏谑的眼风,摸着下巴笑的风凉。

老顽童瞪眼:“呸!老人家永远十八!”

阴丝丝的目光落在身上,他一转眼,就瞧见了慕二那呆呆的眸子里,满满的嫌弃。

立马缩了缩脖子,咕哝道:“真是个古板的木头。”

他这一番动作,城主更是肯定:“你真的是道人爷爷!”

芙城城主的身边,有一个老道士,这是每一个芙城的百姓都知道的,这个道士武功出神入化,性子却如孩童,所有的孩子们都喜欢和他玩乐,偶尔他心情好,还会教导孩子们几招几式。

然而听大人们所言,在他们那一辈的孩童时期,这个道士就是同样的打扮同样的模样,几十年来一点没变。有人说他是城主的师傅,有人说他是芙城的守护者,他的身份一直是个谜,不变的,是全城百姓对他的尊重。

城主终于反应了过来,不可置信:“道人爷爷,你怎么跟这个女人在一起!她是灭我芙城的凶手的后人啊!她怎么可能是芙城的后人!”

老顽童叹气一声,袖袍随随便便一挥……

咔嚓咔嚓!

铁链顿时断成了一截截。

拉了张椅子坐下,他问道:“你是……”

城主连忙回答:“我是城南陈家铺子的陈文孝!”

陈文孝听着他娓娓道来,将关于冷夏的前因后果简单的解释了一番,眼中的不可置信,渐渐变成了悔恨,他自是相信老顽童的话,越是因着这相信,那悔恨就越要烧灼了他。

他干了什么?

他竟然想对付城主的家族,唯一剩下的血脉!

砰!

一声巨响,陈文孝猛的跪到了冷夏的面前,力道之大似是要将膝盖骨都震碎!

他一个头磕到底,伏跪在地上久久未起身,哽咽声越来越大。

他一直以为,整个芙城只剩下了自己,十八年来,每一天都活在深深的恨意中,回到的芙城的这三年,也一直在孤军奋战着,祈望回复芙城以往的繁华富饶,然而就在他将要绝望之时,今天终于知道,老顽童未死,城主还留有后人。

尤其是,这个后人杀了西卫那个畜生,已经亲手为芙城的上百万百姓们报了仇,这个后人的身份是西卫女皇,她绝对拥有重建芙城的能力!

一时痛悔和惊喜交加。

陈文孝一边为自己方才的愚蠢悔过,一边为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而无法自抑,甚至,他大胆的推算,芙城可能还有少许的流落在外的幸存者。

冷夏点点头,让他起身。

她对芙城没有那么深的归属感,只能算是一个责任而已,不过对于陈文孝的所作所为心中所想,却也抱着理解的态度。

两个小脑袋凑上来,战十七抱着小黑虎,笑眯眯道:“娘亲,伯伯叫师傅爷爷,那么该叫十七什么?”

冷夏顿时惊悚了!

她歪着脑袋琢磨了一番,还真是没琢磨出个所以然来。

陈文孝却是毫不介意,爬起来笑的满脸和气,朝着某小孩深深鞠躬,想了想,唤道:“小叔叔。”

嘴角抽搐着,瞄向一脸得瑟的某小孩,她家儿子的辈分,竟是变的这么高了?

忽然,冷夏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戏谑的幸灾乐祸的小眼风,飘啊飘,飘到了某个望天装死的呆子身上,凤眸弯成个月牙,风风凉问:“唔,乖儿子,问问你二师兄,他该叫我什么?”

某个呆子伏低了脖子,眼珠缓缓转动,在冷大女皇挑眉、微笑、期待的面色中……

不情不愿的瞄去一眼。

咻!

不见了人影!

望着空荡荡的前方,冷夏咂了咂嘴,茫然问:“这呆子,连三十六计走为上计……都学会了?”

想当年,初见时,他是多么的呆啊!

这会儿子,那小奸诈简直令人发指!

冷夏忽然转头,问老顽童:“当初,慕二是前辈吩咐来的吧?”

老顽童笑呵呵,胡子一抖一抖,解释道:“老人家受城主之托,也是为了芙城的将来,在你去和亲之前,每年都会去西卫几趟,总不能让芙城唯一的血脉,死在了那座冷宫里,所以算起来,安宁公主可以说是老人家看着长大的,只是我在暗处,她从不知晓而已。”

他捋着胡子,似乎想起了当年,叹气道:“不过,随着时日的推移,老人家也看了出来,若是想光复芙城,安宁公主恐怕是力不能支啊!所以当她要远嫁大秦之时,老人家便也放弃了,不再纠结于光复之事。而且战北烈那小子,虽说不怎么可爱,人品却是过关的,总不会做出欺负她的事,老人家也没有再盯梢,只嘱咐了慕二一句,闲着无事就常去看看,有能帮的就帮帮忙。”

冷夏这才明白了。

老顽童的意思,绝对是随口一说,你闲着没事就去看看,哪知道那个一根筋的,却没当成个随便的事,所以当初寻找慕二的时候,他的目的地便是直奔长安,也就是烈王府。

也亏得那愣子脑子不转完,正巧帮了她们一个大忙。

“那嫁妆是怎么回事?”

“安宁公主不知道有老人家,可是她娘何琇知道啊!老人家把藏宝图带给了唯一一个后人,何琇,何琇便把图纹在了她的身上呗!”老顽童一个高蹦起来,瞧见冷夏诸多的不明白,干脆一股脑的解释了:“卫王那畜生不知就里,一直以为城主是看中了何琇,一方面不相信藏宝图会在她身上,一方面又不愿意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所以明着逼问过她,暗中也监视过她。”

所以,何琇就想出了这么个办法,把图纹在了方方出生的安宁身上,神不知鬼不觉。

而几年后,何琇都死了,没有分毫收获的卫王,也就不会把废物公主当回事了,也才会那么放心的送她去和亲,而后来慕容哲以帕子相试,恐怕也是在她和亲之后,才查到了一些蛛丝马迹。

这芙城的事总算是真相大白。

她转头,对着陈文孝道:“我现在急着去崎兰荒漠,这城主的比擂,你继续参加,其他的事,等到以后我回来了再说,还有给我找一个熟悉沙漠的人带路。”

陈文孝也早就猜到,她去崎兰荒漠的原因,该是和宝藏脱不了关系。

他摇摇头道:“女皇,并非是在下有意相拦,而是这几日之内,崎兰荒漠的确去不得,早在三日前,就产生了一股沙漠风暴,在沙漠上最怕的就是这样的风暴,破坏力极为强劲,便是道人爷爷这样的功夫,也敌不过自然的毁灭!”

柳眉一皱,她急道:“会持续到什么时候?”

她自然知道沙漠风暴的厉害,那不是人力可以违抗的,而一个风暴短则数个时辰,多则数十天,若是……

手指被软绵绵的触感捏住,冷夏低下头,看见战十七小鹰眸担忧,咬唇问:“娘亲,他还在等着咱们。”

摸了摸他柔软的头发,望着这和战北烈一模一样的小一号战神脸,她何尝不是忧心如焚。

就听陈文孝解释道:“平日里,崎兰荒漠也会有小的风暴,大多一时半刻就会过去,可是这次的却是数年难遇,据我估摸着,怎么的也要有个四五天的,熟悉沙漠的人倒是容易的很,姬三娘就可以。”

“四五天……”她低声呢喃着。

四五天的话,倒是完全等的起,既然还要在这里呆上几日,那么……

凤眸幽暗,一丝凛冽的杀气划过,有些事就一起解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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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日后。

秋季的天再凉了几分,然而在这极西之地,到了中午日头依旧晒人,温差之大,恍然是两个季节,众人的穿着和早晚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而随着日头高高的挂在正中,众人脱下秋装,不少的汉子甚至坦胸赤膊,露出一块块狰狞的肌肉,围着一方巨大的擂台,擦兵器的,跃跃欲试的,满身杀气的,翘首以盼的,不一而足。

到了今日,陈文孝这个上任城主的期限,也就到了。

比擂的规则很简单,三次初赛筛选出一次一百人,最后这一天,三百人每人抽取一个号码,由一二号上擂,获胜者和三号比,再次获胜者和四号比,以此类推,直到第三百号。

也就是说,如果抽取的是一号,想要成为城主,便要连续厮杀三百场。

而如果是三百号,那么真的是老天眷顾,只要胜过最后一场,便是城主。

众人混在观战的队伍里,呼喊吆喝声排山倒海一般蔓延出去,花姑娘帕子掩口,嫌弃的挡着周遭这些臭男人的味道,忽然狭长的眸子一眨,忖度道:“这规则未免太不公平啊……”

冷夏耸耸肩,她却不这么认为:“世上哪有绝对的公平,我倒是欣赏这种方法,运气也是决定胜负的因素之一。”

拓跋戎反对:“那如果真正厉害的人,就抽到了一号,却敌不过车轮战呢?”

瞄着一众亮晶晶的眸子,冷夏理所当然,傲然道:“那就说明,还是欠了火候,绝对的强悍之下,一切的阻碍,都不是问题!”

众人望天,无语的抽搐着嘴角。

咱们绝对相信,如果是你站上去,别说三百,就是六百那也是杠杠的!

不过,天底下有几个人像你这么彪悍的?

花姑娘恨恨不忿,望着某个女人怀里的小鬼头,控诉:“你娘亲强词夺理。”

某小孩小嘴儿一咧,小胳膊一抬,小脑袋一瞥,直接搂住他娘的脖子,眉眼弯弯的撒娇去了,换来众人一顿白眼。

和他亲爹一个德行,娘亲最大!

咣!

喧闹说笑间,午时的锣鼓敲响,城主竞选的决赛正式开始。

一个个杀气腾腾的人或燕子飞或梯云纵,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极其拉风的在半空划过道道漂亮的弧线,落于擂台之上互相警惕的隔开对方数米远,谨慎的在一个巨大的巷子里摸出号码,或者庆幸,或者沮丧。

然而,等到参与决赛的人都摸完了,离奇的事发生了。

巷子里,竟然还剩下了七十来张!

城主竞选,可以说是最大的一件事,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希望坐上那个位子,住进那座豪华的宫殿里去,竟有七十人不约而同的,同时缺席?

而一炷香的时间后,在确定了缺席者的身份之后……

哗!

整个会场完全炸开了锅。

“怎么是这些人没来?这可都是城里的一方巨擎!”

“可不是么,最有可能成为城主的就是他们了,竟然临时缺席?”

“已经几日没见着他们了,缺席也不会一起缺啊,像是早先说好了一样!”

一声声的议论质问响起,然而擂台上的二百余人,却是欢欣鼓舞的很,平白了少了这么多强有力的对手,不管是谁干的还是他们自发的,感谢你八辈祖宗!

日头向着西方缓慢的移动,未时已至。

咣!

随着锣声再响,台上一号和二号“叮叮当当”的打了起来。

小片刻的功夫,那二号血溅当场,一柄长剑穿过咽喉,死在了台上,而台下响声欢呼雷动,一个个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满足的舔着嘴唇,完全没把那条人命,放在眼里。

台上人来人往,乒乒乓乓地打着,一拨一拨的人上场,一拨一拨的人死于擂台……

距离开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然而竟是没有一个人活着走下擂台,凡是输了的,尽皆惨死其上。

而下方的欢呼助威更是一阵高过一阵,越来越热烈。

“杀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