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5月。

位于尖沙咀的一栋窗明几净的办公楼内,身着西装的男女工作者们正在神色匆忙地出出入入。还有一个多月香港就要回归中国,这间业界小有名气的会展公司接手了不少本地商会、香港与大陆合作贸易的会展事宜,正在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

楼层门口的公司招牌上镶嵌着一行金光闪闪的大字“大家发大财商贸服务有限公司”。若是仔细观察,可见招牌下似乎还有一段字迹,隐约可见“骁骑投资”几个字眼,是旧招字被刮除后遗留的痕迹。

楼层尽头的董事长办公室内,办公家具的摆放一如四年之前,只是台上、柜中多了一大堆装饰品:一眼看去,颜色十分纯净,尽是金佛头、金狮、金蛤蟆、金蝠、金貔貅……办公桌正中还摆了一尊人头大小的金元宝。乍看之下,富贵非常,满堂熠熠生辉。

坐在老板椅上的男人正一边哼歌一边用一支金牙签剃着他那一颗闪闪发光的金门牙,眼睛盯着台上一副与周遭黄金饰品格格不入的木头相框。相框有些年头了,边角都有磨损,镶嵌的照片是一副众人合照,几个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站在海边。照片正中有一个脸上带疤的青年大汉,硬将自己个头不小的身躯嵌进另外两位手牵手的靓仔中间,龇着一口大白牙,笑得灿烂又嚣张。

男人低头盯着那口大白牙看了半天,打了个冷颤,嫌弃地从他那金辉熠熠的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土!”

门外有人叮叮咚咚地敲门,男人抬起头来,露出一张成熟英武、粗犷狂野、男人味十足的面容,一道旧疤横在棱角分明的面上,令他的神情显得十分凶恶不羁——没有半分商务人士的气质,反而似一只披着西装皮的野兽。

“进来!”男人不耐烦道。

门开了,探头探脑地进来一个青年小伙,两只硕大的招风耳,猴子似的蹦蹦跳跳。身后跟着一个畏畏缩缩的小靓仔,看起来瘦瘦干干,形象十分萎靡。

猴子青年喜气洋洋地道:“马哥!我把我乡下表弟带来啦!您还记得他吗?就是我经常说的那个特上进、特有前途的乡下表弟!带来给您过过眼!您看他怎样?不错吧!刚到香港没地方落脚,求您给安排份工作!”

男人皱着眉头上下打量了一番小靓仔,“这成年了?”

猴子青年往小靓仔头上拍了一巴掌,“还不快点告诉马哥,几岁?”

“二十一。”

“他妈的什么二十一,十六还差不多!”男人瞪着眼睛道,“老实点说话!”

小靓仔半天开不了口,抽抽搭搭地吸了几口气。男人正要不耐烦地催他,小靓仔突然一声暴喝,“哗啦”一把撕了自己的上衣,露出肌肉虬结的上半身——他瘦是极瘦,肌肉却是一条一条钢筋一般地嵌在身上。

“马大佬,我说的是真的!”他涨红着脸,挺着胸膛喊道,又抖着手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片,双手奉上,“这,这是我的身份证明,我今年二十一!我老叔是个武师!我六岁习武,跟着老叔走南闯北,经验丰富,人品优良,勤劳肯干,希望为马大佬尽一份绵薄之力!马大佬有什么需要,小的必将殚精竭虑……”

“停停停!”马大佬不耐烦地止住了他,“唱戏呢你?!什么蛋精骑驴,听都听不懂!说说吧,你有什么技能?擅长什么?”

小靓仔打了个立正,挺起胸膛道,“打架斗殴!收数抢钱!只要大佬您想得到的,没有我做不……”

“停停停!”马大佬瞪起恶狠狠的眼睛,“你他妈当这儿什么地方?!一口一个大佬,什么年代了还有大佬?!问问你表哥该叫我什么?!”

他表哥往他脑袋上又扇了一巴掌,“蠢蛋!叫马董事长!”

“马董事长好!”

马董事长不耐烦地摆摆手,“行了行了!还‘打架斗殴、收数抢钱’?”他拉开抽屉抽出一大沓票子拍在金元宝旁边,“马爷我这么多钱,还用出去抢?!现在是和平年代,你们这些靓仔要学会转换思维,一天到晚嚷嚷着打打杀杀,你打打杀杀挣到钱了吗?挣到了还饿得跟鸡仔似的?!”

小靓仔被他训得灰头土脸,低着脑袋一脸丧气。

“抬起头来给马爷看看!”马董事长道,“好,转过去,转过去,屁股撅起来给马爷看看。”

“行吧,”马董事长看了几眼,对他表哥道,“资质还不错,送到大傻那儿,喂肥一点好接客。”

小靓仔哭丧着脸,“马董事长,您,您要我去做鸭?”

“你想得倒美!”马董事长一瞪眼睛,“让你去保全公司培训!给人做保镖!一身傻肉长到脑子里去了?”

小靓仔得了工作,屁颠屁颠地拜谢老总,落荒而逃。他表哥逃不掉,留在办公室里挨训。“就这熊样还叫上进?你老家祖坟上冒烟呢?!”

猴子青年跟了马董事长三年,被他训得头皮都掉了两层,刀枪不入地在那儿死皮赖脸,“嘿嘿嘿,马哥,瞧您说的。小孩子嘛,教育教育就学好了,他心地不坏。”

“他心地不坏,你心地坏!仗着老子宠你,又给送过来个吃白食的!”

“瞧马哥您说的,训他几个月不就开始给咱公司挣钱了嘛,嘿嘿嘿。”猴子青年殷勤地上来为马董事长捏肩捶腿,“马哥好,马哥妙,马哥是咱们的金元宝!对了,马哥,听说‘和尚’家的夜总会最近新来了几个下海模特,晚上我请您去乐一乐?报答您对我表弟的知遇之恩!”

马董事长不为所动,“没劲,不去!”

猴子青年俯在他耳边窃窃私语,“听说有一个奶/子特大……”

“能有多大?”马董事长懒洋洋地一抬眼皮。

“这么,这么大。”猴子青年在胸前比划道。

马董事长端详了端详那熟悉的尺寸,勉为其难地叹了口气,“唔,那就去看看吧。”

“好哇!马哥!我再把几个弟兄们叫上,热闹热闹!”

傍晚时分,夜总会包厢,灯红酒绿,杯盘狼藉。马董事长喝得酩酊大醉,搂着浓妆艳抹的大奶/子模特,端着话筒,扯着嗓子嚎唱当红天王在这一年新出的热曲《只要为我爱一天》。

“若你用我的感情爱一天,愿意让时间静下等你十年,啊啊嗷嗷嗷……嗷嗷等你实践……嗷嗷总有一天……”

他忘词了,也不睁开眼睛去看屏幕,满脸通红灼热,闭着眼睛中咒一般地鬼吼鬼叫。嚎到至情之处,声至哽咽,一只手紧紧攥着模特的奶/子,鼻涕眼泪横流地唱:“若你用我的心情过一天,定会明了我度日怎会如年……呜呜呜……风雨漫天……呜呜……”

一群小弟喝得脸如猴子屁股,在下面哇哇嗷嗷地鼓掌,“董事长唱得好!董事长唱得好!”“董事长大男人真性情!”

董事长性情率真,一曲终了,终于忍不住抱着模特嚎啕大哭:“你这个没良心的小贱人!马爷为你连命都不要,谁他妈让你伤好就走的!你跟马爷商量过了吗!呜呜呜!四年了,四年了啊,哪儿都找不到,你是要想死你马爷吗……呜呜呜……死没良心的!糊死你,糊死你,老子用鼻涕糊死你!”一边哭一边将鼻涕眼泪往模特的大奶、子上蹭。

新来小靓仔小心翼翼戳戳他表哥,“董事长在哭谁啊?”

“他夫人,据说是个大奶、子美人儿,几年前不知道什么原因跑了……”

模特被董事长的鼻涕眼泪吓得要死,想挣又睁不开,眼睁睁地看着一大团鼻涕要滴到自己乳/沟里去,不由得发出一声惨叫,“呀——!”

伴随这声尖叫,包厢门口被人从外一脚踹开!

“警察查房!”“警察!不准动!”“身份证拿出来!”

一群小弟面面相觑,老老实实地交出了身份证。马董事长站在原地没挪窝,一脸鼻涕眼泪,带着哭腔问,“阿Sir,什么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