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安公主坐在那里,神情惶惶,表姐和御医他们的话都没太听清,她一直想着自己的事情。

算算日子,正好是秦景跟她吃醋的那晚。那晚秦景难得的比以往放开了些,热情了些,激动了些……之后秦景被她爹借用过去,人家也忙,她自己也病得时轻时重,再没有做过那种事。

公主心中不知是喜是忧,手心尽是冷汗。

忽被妹妹推了一把,“大姊,表姐跟你说话呢,你怎么不理?”

宜清公主关切地看着表妹白得快透明的小脸,看她神思不属,道,“听说你们府上请的庄老神医还没回来,妹妹这段时间又病着,一直没好彻底。正好御医在,就让御医为妹妹诊一诊吧。”

宜安公主惊愕,“表姐已经看完了?有没有怀?”她的耳朵高高竖起,想从表姐的脉象上推断出自己的。

宜清公主一笑,往日就很温柔的面容,一下子更为软和了。她抚着小腹,怎么也抑制不住心里的欢喜,“御医说应该差不离了,但还是要过段时间再看看。”

小郡主咬着唇,她既替表姐高兴,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又忍不住想表姐驸马头顶那越来越高的绿帽子,连不是自己的孩子都要忍下来……两种情绪交集,让她的面色显得极为古怪。

宜清公主没有注意小郡主,人逢喜事精神爽,她正劝说宜安表妹让御医看诊呢。

在这时候被诊脉?!

万一诊出她怀孕了,那可怎么办?

她和表姐情况不一样,她可是未婚姑娘,她爹娘都等着给她挑驸马呢,外面不知道多少人在等着看他们家的笑话,这个孩子也不知道该不该要——

“不不不不不,不行!”众人就见宜安公主屁股跟被烫着般,从矮凳上弹跳起来,连连后退,神色难看。众人看她的目光都很疑惑,这是怎么了?

公主也发现了自己的失态,她实在是又紧张又害怕又茫然,只能硬着头皮道,“我怎么知道他医术怎么样?万一给我诊岔了,让我病上加病怎么办?我不信任这些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大夫。”

“不知道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御医正收拾着医箱,闻宜安公主刻薄的话,枯瘦的老手一抖,瞬间一哼。宜安公主果然如传闻中那般,刻薄任性骄横,讨厌讨厌太讨厌!

刘郁静神情很尴尬,她大姊说话真难听!

还好面对的是宜清公主这个脾气挺不错的人,见表妹不愿意,就把话圆了过去。之后御医背着药箱去向长公主回话,姐妹几个就坐在一处说闲话。直到长公主风风火火地过来,问她女儿怎么样了。

小郡主好奇问起姑姑,表姐驸马那边有没有说好。

长公主冷笑一声,“他们有什么好说的?想要的不是钱就是权,咱们家还怕他们?他们想攀附公主,舍不得跟公主和离,那就受着吧。”

长公主膝下三个儿子,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女儿的婚事还被用作政治筹码,如此不幸。她心里埋怨皇帝,对驸马一家也没有好脸色。

长公主看宜安公主娇怯可怜,又关心了一下这个侄女的身体。

人家母女有话要说,姐妹两个就此告别。

小郡主和姐姐出去,一路出府的路上,连看了姐姐好几次,“大姊,刚才过来的时候,你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自从进了表姐屋子,你就晃神到现在啊?”

公主敷衍了一句,“你猜。”

小郡主年纪小,想象力丰富,被姐姐一引,脸色就变了,小步靠过来,怯声问,“表姐屋子该不会有什么不干净的吧?”

公主目光凝住,看到御医正被门房引着出去。

没得到公主回答,刘郁静自发下了结论,“一定是这样的,大姊你久病成医,肯定有些神神叨叨的,说不得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就喜欢缠着你……这可怎么办?不行,我要告诉表姐去,让她换个院子住!”

“快去快去。”公主根本没听清小妹妹在说什么,只听到她要走,便赶紧催促。

小郡主领着人走了,公主喊住那位即将出府的御医,让侍女把人请过来。御医跟着这位神秘兮兮的公主,转了好几个弯,到一处廊头角落,四处没人时,公主才停下。

公主让下人们都下去守着,严肃地将御医叫到自己面前。

御医很紧张:这位刚才对着他凶巴巴的公主,该不会不满自己方才对她爱理不理的态度,准备在没人的时候,找人收拾自己吧?

御医脸色忽青忽白:皇家的公主们,可不是做不出这种事啊。尤其听说平王夫妇还特别宠这位公主,这位公主在自己爹面前都是横着走的。

在御医的不安中,宜安公主向他伸出了素白纤细的手腕,还怕人看到般遮遮掩掩的,含糊道,“给我诊诊。”

“啊?”御医一愣,声音不由抬高,在公主目中喷火地怒瞪过来时,他赶紧减低音量,“哦哦哦。”原来公主只是想让他诊脉啊。

那何必这么偷偷摸摸的?

他拉过公主的手腕,三根手指压过去。公主目光不离他,一言不发。

过了半天,御医抬头。

公主一凛,心都快跳出嗓子眼了,聚精会神地准备等宣判。结果御医对她和善一笑——

“公主,你这样紧张,老夫什么也看不出来啊,放松放松。”

公主想找人揍他一顿!

怎么有这么讨厌的御医?!

两人顿时相看两生厌。

御医被公主一瞪,皇家贵气从公主身上散发出,向他压去,他登时吓得腿软。他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感觉这位公主有让人把自己拉下去砍了的冲动——公主这种生物,实在太可怕了。

在宜安公主和御医的双重努力下,诊脉得以顺利结束。让公主失望的是,御医给她的,是和给表姐一样的说辞。除此之外,还委婉表示公主身娇体虚,不要多生气,要多休息之类所有大夫都会告诫公主的话。

公主有心问他自己有没有怀孕,一时觉得这个老头子水平差、不一定能诊出来,一时又怕他大嘴巴到处乱说,只能失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反正小郡主回来找她姐姐的时候,发现公主神情比刚才更恍惚了。小郡主很奇怪,可是她怎么问公主,公主都把她呛了回去,也不告诉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小姑娘很郁闷。

“去东校场看看吧。”马车都行了一半了,公主忽然吩咐车夫,让人调转路线。

刘郁静看她,“你想秦景啦?”自从秦景去东校场后,公主还从来没去看过呢。当然,不是公主不想去,是她去不了。

公主没说话,她确实是突然想见秦景。在这个时候,谁都不知道她有没有怀孕的时候,她脑子里乱乱的,非要见秦景不可。

到东校场后,小郡主又习惯性地提醒了姐姐一句,“你还不考虑给秦景名分啊?”

本以为公主又会像往常一样回击,没想到公主只是幽幽看了她一眼,叹口气。小郡主被姐姐的反应弄得很惊悚,干笑一声,就告别她,准备找霍公子培养感情去。

公主觉得自己现在真是又善良又多愁善感,“霍青这种不拒绝不接受的态度,你没多想过吗?”先是公主,后是郡主,霍青态度都没有变化过。他这样,让公主对他的好感一下子就落了。

她当时一定是眼花了,才觉得霍青跟秦景像。霍青怎么会跟秦景像?秦景坦坦荡荡,从不做这种让人误会的事,当初对待徐阿月,他一直守着一个分寸。这点,霍青就远不如秦景了。世上原也没有几个男人,在这点上比得过秦景。

出身好又怎样?学识谈吐好又怎样?没有心的男人,只会带给你一次次的失望。

小郡主翘唇一笑,并不在意这回事,“你是向着秦景,才贬低霍公子。我现在追慕霍公子,和你当初对秦景有什么区别?你怎么知道霍公子心里就对我没有好感?以后的事,你现在就能说准?”

她当然知道区别啊!

她在一开始,就知道秦景是向着自己的啊!

她知道秦景会向着自己,她只是不知道他多长时间会做到这一点而已。这和妹妹追慕霍青,是完全不同的。如果不是秦景,公主根本就没有那份热情,去追逐一个不知道和自己同不同路的人。

不过,刘郁静都这么说了,公主就随意了。她这个人毛病很多,少有的优点之一,便是不替别人做决定:不拿自己的准则衡量他人,不拿自己的喜好揣测他人,不抱着为人好的心去帮倒忙……

公主自己就是不喜欢别人干涉的人,自然也不会去勉强别人,即使那是她的亲人。年少时看不出这是多好的优点,等长大了,会发现世上能做到这点的人,实在不多。

恰好她和秦景都有这个优点。

小郡主明显是春心未动,就随便折腾。等她长大了,或许她真的会喜欢上霍青,也或许她会发现自己心里另有其人——到时候,随她庆幸或后悔吧。

公主不准备干涉妹妹的人生了,更关键的是——她看到秦景了。

公主和小郡主的人一过来,就有人去通知平王府的人了。秦景跟着众人过来向公主行礼,他站在万人中,看着万人上的公主。公主衣袂飞扬,双眉轻蹙,目有愁意,隔着人海重重,看了他一眼,便转身走了。

公主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等到秦景,青年白净的面孔,因常日暴晒在烈日下而肤色暗黑。经过一天的训练,他的衣裳有些汗湿,光是进来,公主就闻到了他带来的汗味。

他也察觉自己现在的状况,便没有走近,站得远远的。他的眼睛漆黑,看向公主时又目光清亮,那么亮的光,公主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公主仪态万千、大大方方地坐在那里,看着她的侍卫大人,“我专程来看你,你有没有很高兴?”

“嗯。”

“那你有没有想我啊?”

“……嗯。”她一句比一句问得露骨,青年迟疑了一下,才缓缓应。他连嘴都没张,就在嗓子里那么“嗯”了一声。那声音真好听,低缓平和,又有些清有些凉,幽静如夜下清流,压着公主的耳边轻轻擦过。

公主一顿,专注地看向他。在她直接又大胆的目光下,她的侍卫大人耳根慢慢烧红了。他睫毛垂着,不太自在地低下眼,不敢看向公主。

公主心软,向他招手,“你站那么远干什么?过来,我不嫌你脏。”

可是秦景过来了,她面色一变,捂住嘴探身,又想吐了。

秦景想走近,又不敢走近。他担心地看着被锦兰等侍女围着伺候的公主,觉得是自己让公主这样,有些懊恼。

等公主好了后,看着秦景,想到自己可能真的怀孕了。她悲从中来,又开始啪嗒啪嗒掉眼泪——她的命好苦,不就睡一睡么,怎么就能怀孕了呢?

“公主?”她一哭,秦景是真的慌了。

他再顾不上别的原因,当着侍女们的面,就过去蹲下,将公主搂在怀里安慰。锦兰等侍女连忙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看得专注;木兰望着秦侍卫半天,有些苦涩地移开了目光。

公主自己一个人就作的很起劲,有秦景安慰,简直是变本加厉。原来有三分的难过,现在都有五分了。她要是真的怀孕了,那该怎么办?

是生下来还是打掉?

是告诉秦景还是瞒着秦景?

公主对小孩的感情很复杂——又喜欢又害怕,但从不期待。她对自己的人生期望,除了秦景,什么都没有。

她只在前世怀过一个孩子。那个孩子没了,她的心也死了。在那之后,公主再没想过生个孩子。给谁生啊?王府那么大,但谁也不在她心里。到头来,公主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

公主刻意忘掉那个孩子,刻意当那件事不存在……况且,她觉得自己这一世身体这么差,不孕不育都是正常的,怎么可能会怀孕呢?

可如果真的怀了……

公主哭了一会儿,眼睛哭得疼了,才慢慢停了下来。秦景放下一半心,主动出去给公主找水洗把脸。这种地方,全是糙汉子,哪有那么多的水准备着,给姑娘家梳洗?想要水,自己去打吧。

秦景趁机找到季章,问他知不知道公主怎么了。季章一直跟小郡主在一起,小郡主又跟公主一起来的这里,季章应该对公主的状况知道一些。